爷爷的名是“卓瑞”。原本他们兄弟几人都用“焯”字，解放后登记户口时改为了“卓”字，可能是就这样把火气去掉了，爷爷一向温和，不慌不忙，喜欢开几句玩笑，总是很有办法。

今年回老家给爷爷过生日的时候，导航没让在平时的位置下高速，提前了一点，下去后要走一段村里的土路，两条窄路对向行车，路边就是树林，开不快。

走了一小段，爸爸在旁边突然问我：
“从小到大爷爷有没有和你大声说过话呀。”
“没有。”
“你爷爷也没有和我们大声说过话呢。”
“噢。”
“最近没事多点回来看一下爷爷。”
“好。”
前面的路突然变得歪歪扭扭，得仔细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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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一放寒暑假，我就会第一时间被打包送回爷爷奶奶家。等暑假作业寄到的时候，我早就玩野了。

回去就难免会和哥哥打架。爷爷对此只有两个要求，一个是打人不能打头，另一个是不要摔东西，尤其是遥控器。 但是吵架经常就是因为抢电视，所以遥控器往往是最趁手的“武器”。哥哥多少知道要让着我，而我不讲武德，打急眼了会直接把遥控器往哥哥头上敲，遥控器也摔过不少次。爷爷总是一边重申不能摔东西，一边用胶带把遥控器缠好——还能接着用；而当打架的阵势水深火热起来，已经掰扯不清谁错更多时，爷爷就会把我们拉开，对着左右两边的空气各拍一下，向我和哥哥表示对方已经被教训过了。

有一次，应该是和哥哥吵了好大一架，趁他出去玩的时候把他一个四驱车的包装盒撕碎了，又觉得不够碎，于是扔进了厕所，没想到把马桶给堵了，我就赶紧跑了。等爷爷发现之后，他一边掏马桶，一边无奈地说，这些东西不能扔进厕所呀。

这样的故事还有一个差不多不的版本——小时候吃梨，咬了几口觉得吃不下了，怕扔掉会被骂，就偷偷溜进洗手间扔到了马桶里，盖盖冲水，假装无事发生。马桶当然也堵住了，爸爸后来也是一边掏马桶，一边无奈地说，吃的东西不可以扔进厕所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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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爸爸的爷爷一样，我的爷爷也是个很喜欢吃也很会做饭的食家——风鳝切块但不断，在碟子里摆成盘龙状，豉汁蒸，上桌前淋热油，鱼肉紧缩，像张开的龙鳞，好看得不得了；肉饼要七分瘦肉三分肥肉一起剁，不用剁太细，再和点冬菇水摔打几下，口感才会好；番茄煮蛋，番茄先下锅，出汁下糖，一般是黄方糖，等汁水变亮能够挂在番茄上，打两个鸡蛋下去，鸡蛋熟出锅——是专门给我吃的小孩饭。

在爷爷奶奶家吃饭，有汤汤水水的菜一定要有公筷公羹，夹菜不能挑菜，夹菜只能夹盘子面对自己的部分，不能夹到别人面前去——如果失了规矩，就会被爷爷讥讽——“有的人夹菜像空军一样，筷子一下就飞到别人面前去了。”爷爷19岁入党，同年加入解放军，所以这应该是一个很严肃的玩笑。

爷爷很会种菜，小时候常常从厨房的窗户观察爷爷扛着锄头到围墙后去干嘛——把铁桶抛到旁边河涌里打水，时时浇菜，偶尔施肥，有时挖菜，然后晚上就能吃到了。

好吃、喜欢研究做饭、吃饭的规矩、种菜的快乐，这些林林总总的生活细节，我的爸爸好像也从他爸爸身上学到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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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某一年的一个晚上，我和Lisa在宿舍里聊了很久，聊到生老病死，聊到死后的事情，聊到葬礼其实是不是为活着的人而办的，聊到仪式会如何治愈我们的被弃感。总那时起我就觉得，可能在某些时刻来临时，我就能够靠这个想法度过了。但这些日子下来，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的。

从五一假期回去给爷爷过生日到7月，爸爸说他最近回开平的次数比过去几年来得都多，其实我也是。

奶奶说，你爷爷说知道你谈恋爱了，还带了男朋友回来看他，他很开心，说他放心了。
爷爷在医院对着大伯的背影举起大拇指，和我说：“你伯伯很好，他辛苦了”。
有一天爷爷说，差不多了，不要打针也不要吃药了吧。儿女们劝了劝。爷爷说好，但隔天让他们叫亲戚都来见见他；都见过后，他又提了一次，爸爸他们应承下来。
隔日凌晨，爷爷走了，他的弟弟和儿女们都在身旁。

人在即将离去的时候最难放下的可能是遗憾和恐惧，这些爷爷都最大程度地放下了。而给予我们充足的时间慢慢地和他告别，可能就是他能给我们的最后的温柔了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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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走后，我回老家见到奶奶，她说，没事的，你爷爷说他不痛。
爸爸在悼词的初稿里回忆，先前他赶回开平，爷爷和他说，别的都没什么，就是放心不下你妈。
奶奶身体不好，不能经常去医院看爷爷，爸爸说，每次见面两个人都要牵着手说很久的话。
护工说，爷爷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喊奶奶的名字。

其实爷爷奶奶是两个怎样的人呢？小时候我只觉得他们是爷爷奶奶，没有什么特别的，后来才发现，从来不说人闲话，不议论别人的家长里短，也从来没有在儿孙面前吵过架，真是很难得又特别的两个人呀。

对了，奶奶有时候着急会说爷爷一两句，但爷爷永远很淡定，像是不在意，晚些时候又会把事情处理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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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到这里，关于爷爷还有什么是我能记起来的呢：

爷爷喜欢研究花草，有次过年回去，他和我介绍他嫁接的月季，还有开花的仙人掌，满脸自豪。

爷爷说牛屎是不臭的，牛只吃草。

小时候喜欢盯着爷爷抽水烟的样子看。烟丝被点着，红色的光一闪一闪，又随着一声“咕噜咕”突然消失——每次我都会紧张到忘记呼吸。

有天妈妈说，爷爷以前从来不问你有没有男朋友的，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身体不好了，担心你才问的。而那天问的过程是这样的：

爷爷不好意思问我，于是偷偷问奶奶；
奶奶也不好意思问我，于是偷偷问姑姐；
姑姐说她哪里知道，于是问我妈；
妈妈转过头对我说，爷爷问你话呢！
我看着这一路击鼓传花，忍不住笑了出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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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别式那天，Jonathan说今晚没有云，会看到很多星星。告别式结束，晚饭后我和J还有妈妈回珠海。在高速上，J突然让我看天。
真的好多星星，很好看。
“这是天蝎座。”他说。

我突然很好奇爷爷是什么星座，就查了一下。
1936年农历三月十三日。
当年有闰三月，所以三月十三日有可能是白羊座，也有可能是金牛座。
有脾气火爆的可能，但却成为了一个踏实温和的人。

果然是我爷爷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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感恩诞生于人世
有幸有您陪伴度过宝贵的二十九年
2023 年 7 月 23 日
欣欣